待在回到正中间,周勇的眼神已无先前那般飘忽,略清了清嗓子,而后道:“征南将军在汉中郡府守土数十年,可谓恪尽职守。我家在郡府有得几亩田地,与将军也称得上是比邻而居了。将军治军虽明,治乡却有失公正……”
周勇叙述,彭耽书则做笔录,祝维安在一旁,每到关键之处便做一些提点,而江恒则将可能用到的律法条目逐一列出,供陆昭阅览。
话头一旦打开便再难收住,周勇滔滔不绝,彭耽书一卷供词写下也洋洋洒洒,其中有堪入耳的,不堪入耳的,不疼不痒的,骇人听闻的,一件件事体被记录下来,竟有万字之多。
陆昭接过,过目一番,冷冷一笑:“周君所言,未免太过骇人听闻。”
下首周勇跪求道:“卑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句句属实啊。”
陆昭闻言,将案宗放置一旁,喟叹一声道:“周君所言,有祝郎君作保,本中书自然是信的。只是周君也要清楚,征南将军出身汉中王氏,高门名流,仅凭这一纸证词,放置整个南凉州与益州,只怕也无人敢相信啊。所谓单人孤证则不立,己说臆断则无信,不若周君再从诸事中仔细考量,若能得引旁人佐证,待满三人,便可算论据足矣。不知周君以为如何?”
所谓瓜蔓罗罪,世人多有薄鄙,但在这个律法薄弱,刑名难为的世道,许多事情并不能单一而论。汉中王氏势大,必须借此机会一举而定论,不然等王子卿从洛阳归来,阴平侯等前往行台问罪,这一纸案宗莫说是给他们定罪,只怕还会让这些人抓住不放,反咬一口。
毕竟周勇这种没有势力的乡人,能够在这个时候为了脱罪求活咬一口征南将军,来日未必不会反告他们这一干人一个逼迫污蔑之罪。
但如果让这些人相互检举作证,则是引有着巨大能量的乡望信誉作保,同气连枝,汉中王氏很难将此推翻。
周勇闻言也只无其他选择,既然自己已经言出那么多事实,如果自己不顺从叫来更多人佐证,那么刚刚供述的卷宗也会被陆昭等人作为自己构陷名门的证据。即便日后执掌行台的是汉中王氏的人,面对这样一纸愤慨之言,只怕也会将他杀之而后快。
“好,我供,我供。”周勇咬了牙,即便要将自己的同袍与乡人得罪个死,他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至此,审问基本已经告一段落,口子一旦撕开,剩余的人审问也并未花太多时间,甚至祝维安与彭耽书等人都能够独立完成。那边审问的时候,这一边陆昭则独自浏览这些证词。
彭耽书和祝维安所呈上来的卷宗大致相同,江恒呈上来的罪名则要少一些。陆昭浏览一遍,随后将彭耽书和祝维安所呈文书中那些大逆不道、通凉叛国等重大罪名悉数划去,最终留下的全是一些为祸乡里、欺男霸女等小罪。这些问题并没有出现在江恒的卷宗里,陆昭心里一乐,这个寒门出身的小文员倒有些门阀政治的智慧。
重罪以论门阀,注定会让时人侧目,对此,汉中王氏也绝对不会认罪,力抗到底,甚至不惜抛出一切代价,到各方运作,尽力反击。乱世之中,有这种大污点的门阀不在少数,一旦闹得众怨沸腾,不仅难以追究下去,行台反而会受到各方攻击。别人不说,陆家自己谋求安定的时候,就可以说是一桩通敌叛国的大罪,而现在呢,大兄那里开府都仪同三司了。
想要重创世家,必须要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罪,反反复复地追究,施行刻碎之政。一是乡争小罪数量上就比较多,能牵连出来的事体也多。二是世家的乡名和清名徒然受损,无论如何发声,都将难以洗白。只要将世家的清名和门望践踏干净,即便世家不死,也终究在政治上没有任何进望的资本了。
将所有的卷案整理好,陆昭淡淡一笑,命几名文吏分别抄送长安、洛阳、安定以及汉中。在踏出诏狱的那一刻,一名戍卫跑了过来,通知道:“中书,王叡王子卿已至崇信县!”
难分
“意在笔先, 神于言外。”王叡凝眉,立于夏季收梢的陇山长风之中,眉峰恰似出鞘的剑锋, 面向崇信城头,如望无垠之际, 高与云齐, “陆中书乃是有备而来。”
先前的布置现在已从各方反馈而来,半喜半忧。首先便是王叡的祖父阴平侯上书行台,弹劾中书令私调兵马, 扰乱军政,然而得到行台的回复却是中书奉太子令彻查襄武山贼刺杀刘太守之弟刘豫一事, 调兵围山。反过来,私自调动郡国兵的王友被南凉州刺史彭通弹劾, 如今已被剥夺军职。
听到这个消息,王叡也明白这件事意味着现下并非仅是王氏与陆家争夺中书之权, 太子也在将自己的意志打入这场乱局之中。继而,当他继续望向崇信县严阵以待的士兵之时, 目光中多了一种讽刺感, 他决定刺探一番太子的立场。他明白任何的情爱只要在问及“想要什么”这四个字的时候,便会自行裂开一道深渊。
“拿上长安的诏命,告诉里头的人, 不想死就赶紧开门。”王叡轻轻抬了抬下颌,命宏儿将一封诏书和一柄节杖示与城头上表情复杂的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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