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的宅院里人愈发的少了。
丁二哥将堆在老屋子里的发霉的木器们一个个搬到院子里,四方的院子,四方的天,中间一口大缸,青苔爬满了青石板。
姨太太死了,没人知道怎么死的,一口薄薄的棺材抬了出去。村里的宗祠连门都没给她开一下,撒了一点纸钱,风一吹,就不见踪影了。
齐老爷和往常一样,坐在堂前抽烟。大堂也掩在深深的檐角下,上面一个牌匾“德志堂”,下面一左一右的八仙椅,左右都是齐家祖宗的画像。阳光最多只能照到他的脚下,他整个人坐在暗沉的墙壁的阴影下,也像这阴阴的墙,森森的画一般,活像这个宅子的化身。
他是一个有点胖的人,并不高,却很臃肿。远远看过去,像一个石墩。留着长长的胡子,装模作样的捋一捋,抖一抖,然后摇头晃脑的说话。他有着一张老树皮的脸,沟壑纵着,有难堪的褐斑。
齐老爷将自己的身体塞进那四方的椅子,又点起另一只烟。丁二哥把一只椅子搬出来,偷眼望了他一眼。姨太太死了,没留下一儿半女,老夫人很早就没了,这下,这么个宅子居然没了女眷。齐老爷还在抽烟,送葬的时候,他就看了一眼,挥了挥手让他们抬出去,继续抽他的烟。
张妈从后堂里跨出来,手里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向老爷匆匆行了一个礼,就要往边上走。齐老爷叫住她“张妈。”
张妈“诶!”一声,转了个身,端着药问“老爷?”
“你到哪里去?”
“我去给小姐送药,她病了!”
“病了?何时病的?”
“昨个夜里!咳嗽了几声,我怕她加重了,今儿让她捂着被子歇着呢!”
丁二哥默默的走进屋子,随手再拿一件物什。他刚才忘了!二楼还住着小姐!
说起来,老爷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还是大太太在的时候生下来的,打出了娘胎,从没下过二楼。平日里通往二楼的楼梯放在后院,用的时候再搬过来。没有梯子的时候,二楼就是空中的阁楼,宅子里除了张妈,没人上去过。平日里,二楼连一声吱呀也没发出来过,终日死亡一样的沉默着。
从下往上望二楼,低矮的飞檐遮盖了二楼的阳光,木头终日阴沉沉的躲在屋檐下,看上去发着潮气。那零星开着的窗户,只能看见黑洞洞的一片。
也不奇怪,村里面有宅院的人家,家家都是这么养小姐的,从没下过地的闺秀是最能保证清白的。可齐老爷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和绝后了也没区别。他折腾迎过好几个姨太太,都没有结果。最后发买的发买,死的死。现在好了,宗祠几个德高望重的齐姓亲族,都等着吃他的绝户呢!连起来不让齐老爷娶姨太太了,说什么“风化人伦”。
齐老爷沉默了一下,“你给小姐送上去吧。”
“丁二,来帮忙搬梯子!”张妈喊。
“来了!”丁二赶脚出去了。
梯子搬来了,他在下面小心扶着,二楼最上面一层搭着二楼的走廊,张妈向上走了几层,腰一弯,钻到房间里去了,那房间像一个黑洞,专门吞进来的人。
老爷在堂下面抽烟,有一道阴阴的光从他耷拉着的眼皮下射出来,落在二楼。阴阴的眼睛对着黑洞洞的窗。
张妈不一会就下来了,两个人刚想把梯子搬开,只听见齐老爷说话“慢着——我上去看看”
张妈和丁二都瞪大了眼睛往回望,不约而同的惊叫“老爷!”
齐老爷举着烟杆,踱步到梯子旁“我看看她的病去!她不下楼,没人能说什么!谁要说,我拔了谁的舌头!”
张妈脸上的神情苍白下去,想要说什么,又惊疑的看看二楼,只有一句抖着的话“老爷!当心脚!”
丁二也说“老爷!当心脚!”
他的声音也抖。
齐老爷迈开了他的步子。他两条肥短的腿,在长袍下艰难的抬了一下,又一下。一个石墩挤到梯子上,梯子显得摇摇欲坠了,丁二暗中使劲稳住。再往上,老爷蹒跚的姿态就很有些滑稽的意味了,那臃肿的,肥胖的身躯挤在最上面那一截台阶,从下面看,只能看见一个可笑的大屁股,包裹在黑色的长袍下面。他像一个钻进树洞里的熊,将头往下一缩,就钻到房间里了。
他钻进去了,丁二一个哆嗦。
他和张妈慢慢的撤开手,梯子被搬开,二楼表面上,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一进去,二楼的低矮逼仄让齐老爷皱了眉头,他自以为无比高大,这房子简直容不了他的身躯。齐小姐的闺房是不大的,一个窗户,勉强透进阳光,窗户边一个坐榻,中间一个圆桌,旁边放着博古架。都是实木打的颜色,暗色的木头红漆。最里面是拔步床,雕刻繁复,挂着红色的纱。齐老爷认出来了,这是她母亲的陪嫁。
齐小姐单名一个瑾字,乳名妧妧。拔步床的纱帘动了一下,妧妧全以为是张妈又折回来了,探出头问“嬷嬷?”
齐老爷终于看清自己女儿的模样了。一张圆的小脸,头发没有梳洗,全披散开。
海棠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