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哪有今日这般端着个主人的架子使唤她?
窗外天色泛白,积了一夜雪终于簌簌飘下。
卧房里安静异常,良久,听着灯花哔啵一声响,对镜描眉的少女终于不必再屏着呼吸了。
那一张素白的面上,眉淡如春山,茶黛色的眉墨轻轻扫过,留下一道迤逦的水波纹。
落在宝娘眼里,歪的惨不忍睹。
何平安无奈笑了笑,拿过一旁的帕子沾了点温热的茶水,一点一点重新擦拭干净。
“实在是手拙,没有姐姐那样的手艺,今日便算了。”
何平安拣了一对金累丝灯笼坠儿戴上,又把新做的金狄髻从一只狸面纹的妆盒中取出,她照着镜子,慢慢地将镶了金玉宝珠的簪钗插好。
镜中映出一张极为寡淡的脸,暖蓬蓬的烛火仿佛丝丝缕缕流淌着的胭脂色,于素绢白绸之上晕出一片玉的光泽。
顾氏是徽州有名的儒商,家中堆金积玉自不必言说,见眼前人锦衣华服,宝娘心里一声冷笑,不过是鸠占鹊巢而已,可恨自己没有这样的命。
辰时,快要到请安的时候了。
隔扇外的路面上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色,青竹绿意不减,几只麻雀挤成一团藏在柏树梢头。
转回廊,过花房,进穿堂,寒风扑面而来,走在宝娘身前的女子拢着身上那件厚实的妆花缎子鹤氅,忽然停下了脚步。
何平安搓了搓手,转过身却抖成筛子,就见她一把抢过了侍女手上的汤婆子,展眉道:
“天真冷,多亏你准备了汤婆子,等会见了婆婆也不至于手冷的不能伺候。”
出门在外,宝娘手指蜷缩着,强颜欢笑:“荣禧堂里烧了银丝炭,如今老太太早间也不用你来布菜,不过就是站着让她立一会儿规矩,我今早给你打热水时还摔了一跤,现下冷的厉害,你还是把东西还给我罢。”
何平安走在前,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你是知道的,我是新媳妇,不比你轻松,若是身子骨不舒服,今日便早点回房休息,把院里白泷喊来我跟前伺候。”
宝娘笑意散尽,微微咬紧牙关跟上,心里暗暗骂她小贱人。
快到荣禧堂时何平安放缓了脚步,此刻天色大亮,不远处的墙内传来了断断续续的人声。
徽州山多地少,不比北方屋宇院落连成片,家族子弟成人后各立门户与父母分居的不在少数。从顾兰因的宅子走到太太这里,竟有一里路。
何平安把温热的汤婆子递给宝娘,独自拂落肩头的碎雪。
“你可以回去了。”
垂头的少女抬手摸了摸冰凉的?髻,手上微微湿润,这一路走来,宝娘心里是真的生气,连伞也不为她撑了。
何平安侧过身,宝娘正厌恶地看着她,未料到她会回头,表情僵硬了一瞬。
何平安没忍住笑了一声,缓缓道:“整个顾家只有姐姐知道我是谁,一时无礼,但愿姐姐别放在心上。天冷风寒,保重身体。”
宝娘抓着伞柄,不等开口,仿牌楼的门头下,鬓角皆是碎雪的何平安已经扣住铜环,三声叩击之后,门扉大开,她跨过高高的门槛,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太太这里正好在摆饭,是柳嬷嬷迎的何平安,见她身后没有婢女跟着,不动声色问道:“宝娘那丫头怎么了,方才为何不进来?”
何平安笑盈盈道:“嬷嬷你瞧我这身上的雪,今日风大雪大,路面不好走,她跟着我路上滑了一跤,身子不大爽利,我想不如就让她回去躺一躺,让白泷过来。”
柳嬷嬷穿着秋香色宽绸袄子,上了年纪慈眉善目的,闻言倒是点了点头:“宝娘从小到大都跟着你,若不是实在撑不住了断不会如此。快进屋去烤烤火,勿要沾染风寒,那可是要人命的。”
荣禧堂在第三进院落,门外两个总角小童正蹲在火桶上看雪,见到族里的新嫂嫂到了,赶紧跳出来为她挑开帘拢。
屋外寒气凌人,屋内温暖如春,桂馥兰香。
进门的少女福身行礼,因冬衣臃肿,姿势看起来有几分笨拙。
“今早上下雪了,难为你还要过来请安。”
“这是做媳妇的本分,听夫君说您身体近来欠安,不知今日可好些了。”
座上的妇人微微颔首,细长的凤眼扫过她的鬓发,又见何平安被冻得脸色苍白毫无血色,难得开口道:“今日让厨子做了些滋补的药膳,你也来尝尝。”
何平安不敢落座,站在一旁尝了几样。
她这个婆母周氏老家在苏州,原是老爷往松江贩木材时半途偶遇的。周氏年轻时生的妩媚多姿,颇有几分手段,怀着身孕被顾老爷抬进家门成了继室,彼时原配未亡,奈何摊上一个混账老爹,为了两千两银子与顾老爷签了凭据,让女儿不得以先到后到与周氏分别大小。自此,顾家两个正妻,都是大奶奶,前头那个被人提起就叫做前头的大奶奶,这个前头的大奶奶早早去世了,祠堂里也不见一个牌位,若非何平安偶尔一次听下人说起,都不知有这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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