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沉下去, 一炉晚霞黯于天际,月亮悄悄攀着那一线黑云升起来,一重一重地把人间铺满冷清银色。
司绒也捋着发,从榻上坐起来。
下午的一场胡闹从书房转到了一墙之隔的厢房里, 封暄把她安置好后, 就宣了人来谈事。
谈事!
这个精力旺盛的浑球。
炉子上铜壶腾着热气, 噗噜噗噜的声音里还带出了些谈话声。书房已经一片狼藉,封暄把人宣到厢房外间,司绒在黄昏时醒过一次,他们在谈, 夜色四笼了, 他们还在谈。
她把头发松松挽起,在脑后堆了个小髻, 到屏风后去倒水。
刚把手放到那茶炉柄上,就听一道稍低沉些的声音说。
“黑蛟船参与的每场战事战报都在这里了, 从进攻路线、时间和频率来看,对方明显未尽全力。他们拥有远超破云军的战船,高将军曾夜探黑蛟船,道那船上……破云军有的那船上都有, 破云军没有的,那船上更多,有些武器连她也见所未见。”
这在谈什么, 怎么听起来像摸阿勒的底。司绒仔细听着, 目光虚焦,手指头不自觉地点起来, 这一不注意, 手指头直直地点到了壶盖, 被那热度烫得往回抽手,铜壶歪斜,在炉子上曳出剌耳朵的声响。
外边谈声立止。
“……”司绒往回抽手,贴上自己的耳朵,又放唇边呼了呼。
封暄往门扇看了眼,摆手:“无妨,养了只猫,调皮,你继续说。”
猫?
司绒的指甲确实长了点,挠了他几道痕。
猫慢条斯理给自己斟了杯水,低头吹皱了水面,竖着耳朵听墙角。
与封暄对谈的人叫明昱,朱垓的同门师弟,是南派下帝弓湾的人之一。
他明显迟疑了一下。
猫,殿下说是,那就是呗。
明昱把语速也提起来了:“所以,无法估算出阿勒的具体实力。然高将军做了保守估计,若是对方全力以赴,破云军沿海防线两日内就会再次被破,而后胶着在海岸线上,陷入海寇占不住陆地,破云军也打不退对方的僵局。”
明昱顿了一下:“届时三大航线必毁,山南十二城也要受到影响。”
“此为其一,我们对于对方的底细实力尚且不清晰。其二,属下多嘴,朝廷万万不能与海寇有明面上的往来,百姓不看对方是阿勒还是旁的什么人,他们只记‘海寇’二字,这二字与‘敌人、侵入者’是等同并论的,朝廷要民心,就要与海寇站在对立面,除非阿勒能够洗白,以一个体面的身份与朝廷往来。”
明白了,司绒喝了一口水,将杯盏搁在桌上,发出“嗑哒”声响。
明昱说完后,也没有要报的事,识趣告退,留地儿给太子殿下逗猫。退出去时,偷眼觑太子殿下,想:哈,会使杯盏的猫,了不起。
封暄唤了人摆饭,才推门进内室,眼睛先落在她的手上,没有明显烫红的痕迹,才落座:“第一声是无意,第二声是有心,公主有何指教。”
“是有指教,”司绒手腕酸,那是在书桌上撑久了的缘故,转了两圈腕,朝他摊开掌心,“给殿下当谋士有什么好处?”
“月钱五十两,”他拉过她的手来,在腕上揉按,“当然,榻上的指教另算。”
“好啊,殿下可得记着这账,”司绒笑,而后话峰一转,问,“方才是不是在谈及与阿勒合作的可行性?你们是要把北昭的航道往南面海域拓展,这当中的好处阿勒要分一杯羹。而那位大人谈及两点,一,摸不清阿勒底细和路数,二,担忧与阿勒合作伤及民意。”
“是。”
司绒中肯地说:“你们想窄了。”
封暄摆出愿闻其详的架势。
司绒伸出两只手指:“先说第二点,你不需要大张旗鼓与阿勒往来,阿勒也不会想与北昭朝廷沾上关系,暗渡陈仓这个把戏我们玩儿过,殿下熟手得很,完全可以重操旧计,合得来便合,合不来便散。”
“暗渡陈仓,”封暄把她两只手指头握住,拉下来,在手腕上揉按,“此次不比你我,你就在京城,在镜园,在我眼皮子底下,就算出了岔子也能及时灭掉火。山南路远,海域辽阔,那是阿勒的辖区,是北昭从未踏足过的区域,暗渡陈仓容易,形成规则与约束则难,依你所言阿勒的性子,就算订立盟约,他也能找到漏洞与我阳奉阴违。”
司绒从这话尾似乎听出了些什么,但那念头如铜壶嘴儿的水汽蒸腾,扑涌上来一瞬,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反过来想想呢?”司绒不揪着那点思绪,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反覆盖在他手背上,“陆地是你的辖区,他的手同样伸不上来,盟约对阿勒没有约束力,海域无限包容他的放肆,他在海域不受约束,也不会愿意受盟约的约束。但他吃利益啊,你也吃利益啊,你们二人总不是要拜把子当兄弟,讲究情分做什么,有利可图才是要紧的。”
封暄抬额,那眼神颇感兴味,他知道她的狡猾是随了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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