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老皇帝自堆叠如山的奏折中抬起头来,夜色已袭皇宫,一层层将房间里沉闷无言的物件涂上黯淡的色彩。受烛光庇护的康熙被噤若寒蝉的黑暗包围,疲乏的身子因久坐腰酸背痛,耳侧阵阵嗡鸣,手脚冰凉失去知觉,勉强行字的左手酸软发麻。经倦怠模糊的视野中,未批的奏折如同时刻倾塌的山石堆,被映射其上的明暗波动衬得幽幽可怖。
这么多年过去,身边尚算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匆忙离世,诸皇子心怀鬼胎,不顾老父心力衰竭拉帮结派,连他亲自含辛茹苦拉扯大的胤礽,最后也被他心如刀割地遣离身侧。个中缘由不愿回忆,也许他只是面对琐碎杂乱的公事心有余力不足,怀念过去有个年轻力壮的人帮他分担解忧的日子。
人身处幸福时往往浑然不觉,痛苦时才徒然追念。就算是父子间猜忌最深的那段日子、或者正事上几乎全受胤礽摆布的日子,二人尽管各行其是不交谈一句,光是同处一室,心知亲近并珍重的人就在自己身侧均匀地吐息,也已经弥足幸福。康熙最怀念的还是胤礽儿时及年轻时,父子二人亲密无间,相依作伴,互相有十足的信任交托。他愿意倾尽己身所有去换那时的短短一刹那。
发怔之间已自奏报中逃离,夜半凉气侵入骨髓,黑冷黑冷的屋外,压抑阴沉的皇宫死寂无声。胤礽再懒得施舍给他一寸真心,也不知在咸安宫有妻子儿女融融相伴,还会不会偶尔记起还有个孤零零抱着皇位保命的父皇,怀念起过去父子和睦的一切一切。
康熙从梦中醒来,只觉阴冷的悲伤感入骨,浑身冰凉,衰疲的绝望感似还在重新年轻的身躯里游荡,好一阵子才缓过来。起床时,他拭去几行将干未干的泪线。从头来过,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康熙发现自己还是难以适应胤礽不在身侧的生活,心里比怀抱还要空落落。上辈子胤礽搬出乾清宫之前,父子二人一直能够相互陪伴,这辈子胤礽稍微记事开始他再不舍也必须按部就班,等在胤礽面前完全成为侍仆,也不知还有多少机会抱着胤礽入眠。
地放松——考虑到要教胤礽骑马、传授军事知识,康熙仍挑了合适位置在接近繁茂绿丛处开辟一座露天马场,归到自己名下由皇室照管,作为不到万不得已不使用的备用场地,向一小部分贵族旗人子弟开放,条件苛刻,看似在拉拢满足条件的家族,实则为胤礽一人开设,装模作样便于混淆视听而已。
六岁,小胤礽开始接受三个康熙精挑细选而出的满汉师傅的轮番教导,学习汉文、满文、蒙古文,通读史书与儒家经典,练习简单的骑射项目,几个秘境原有的太监宫女在旁边侍候。
本该有差不多年纪的伴读陪同,但考虑到保密性未设置。康熙每日例行检查,如成果不理想,就打胤礽身边伺候的下人,或者惩罚胤礽的师傅。上辈子的天分延续下来,胤礽天资聪颖,学得也快,大部分时间都表现优秀,然而康熙很快发现,某些频繁出现的差错与有时现身的懈怠并不能靠对下人或者老师的加罚而有效解决:胤礽目睹他们挨罚,会有所改进,但效果并不理想。
尤其在他像上辈子一样,要求胤礽的师傅给胤礽讲书必须下跪后。
有关这一条,皇帝其实很不情愿,因为那些师傅向胤礽下跪,意味着他这个管家也得向胤礽下跪。这无疑是适应天天对着儿子问少爷好之后,康熙面临的又一巨大挑战。
然而深思熟虑良久后,康熙觉得必须让胤礽从小树起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认知,对自己定位清晰才能治理好臣民,为此他易面下跪也并无大碍,他本就于胤礽有许多说不完的内疚。只不过他就算改头换面,也终究不可与那些奴才同类,别人跪双膝,他只跪单膝。
皇帝本以为头次向他的太子下跪时,自己心里总要愤战不平,百般别扭。然而从他称呼胤礽为少爷那一刻起,他过了三年见到胤礽要低头以示恭谨的日子,面对太子本就谦卑、惧怕被抛弃的心似乎早已轻易接纳并成为这种习惯的一部分。
康熙膝盖头次落地时,除了姿势与感官体会上不大适应外,心理上竟未出现多大的不良体会,不知道是只落单边的缘故,还是他早就用数十年适应了为胤礽一次又一次退让底线丢下颜面的日子。
先是背叛君王的尊严与地位,接着背叛他承担了引领责任的大清,最后背叛记忆,也背叛自己。
康熙先前同胤礽讲,胤礽是一个声名赫赫的王爷唯一遗下的儿子。当胤礽想让谁站起来时,康熙就搬出胤礽那“已故的父亲”,说是王爷临终前曾嘱咐,伺候的所有人包括师傅对胤礽必须要始终保持恭谨,来让胤礽无奈作罢。时间一长,无形的阶层观念在小家伙心里生长开,居高临下隔着深沟远远眺望,于师傅苦痛的体会逐渐淡了。
阶级这道无情的、不见尽头的深壑,将最平凡的感情共鸣封闭在两边各自的世界之内。暗定身份的年幼的皇太子我行我素,全按自己的喜好学习,于骑射分外感兴趣,其他的虽也积极求知,却挑食般拣去一部分不感兴趣的再学。毕竟身居高位,又是心智未熟的孩童,师傅与侍从的受罚瞧多了,不仅没起到该有的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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