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上流水潺潺,绵延山脉血雾蒙蒙,经历过一场鏖战的山坳伤痕累累。少年泪流满面地看着男人,终于将那声舅舅脱口而出。男人扶着少年的肩膀,眼底涌动的复杂情绪不仅限于欣慰,昔日活泼调皮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他似乎无法再有机会与他亲近。他那样含蓄的一个人,此刻却无比想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将少年抱进怀里,像山虎拥乳子、鹰鸟揽雏鷇一般。可是最后也只能停留在一个搭肩、一个微笑。
二更天,这是一个静谧多风的秋夜,同时在一片荒芜贫瘠的旷野,远处山丘错落,树影婆娑,延伸到看不见的天河中去,与三两星点作伴。险峻山体下,有两人前后站立于此,更为高大的男人背对着身后人,已然沉默良久,他不言语,另一人也不敢兀自说话。
又过了半晌,此刻三更天将至,杨戬终于愿意开口,“用的什么借口?”一如既往的例行公事,语调干涩且冷漠,像一块碎裂的冰稼,却比往常多了不少愁苦与疲惫。他的衣袍如旗帜一般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几乎将他的话音掩盖。
他身后之人容貌身量都与沉香毫无二致,但对沉香有三分熟悉的人就能辨别出真假,这个“沉香”死气沉沉,阴郁、疏离,像是被风霜与泥淖渗透的绿植,魂不如形,只一傀儡死物而已。他对杨戬恭敬、畏惧,也远不像沉香可以在他面前“任性妄为”,或许可以说,他是由杨戬的神识塑造成的一角残魂,最了解他心中所想,也了解他的固执与挣扎,更了解他的自傲与自卑,便是这样一个人,居然会为情所困,当真是可笑又可悲。他听了杨戬的问话,起初并不知他意欲何为,只是如实答道:“回您的话,属下与圣母娘娘说外出游历,方才得以脱身。”
“时限。”杨戬又道。
“沉香”察觉到些许端倪,轻微皱起眉,依然态度恭顺道:“一年。”
一缕寒烟吞吐而出,静悄悄的在这寂寞长天里聚拢又消失,似乎是杨戬的叹息,又或许是他在这之后略微沉重的呼吸,他的背上像是有了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将他围堵在脚下这片狭小的土地,这是专属于他的监牢。“沉香”看不到他的脸,只能透过他的背影摸索出他身上快要破笼而出的哀伤与怅惘,尔后又听他状似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句:“一年,当真漫长。”
“沉香”乍一听百思不得其解,杨戬是神,不老不死,煎熬又麻木地度过了三千余年的时光,早已不在乎四季时间的长短,一年,对他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何故要有此一说。思及此,“沉香”忽然茅塞顿开,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再度咀嚼一遍他方才包括先前的那些话后才敢确定,只是惊诧不已,末了,试探问道:“主人,您决定了,要放他离开吗?”
杨戬不答,算是默认。
“沉香”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问:“为什么?”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杨戬的态度与从前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判若两人,他见识过他的冷酷与自私,也明白他对沉香的深情与执着,以及无时无刻不在袒露的矛盾,所以他给沉香戴上镣铐和枷锁,却在铁环上缠满棉布,好让他的肌肤不受磨损之痛,所以他在乎表面之象,参不破内里因果,所以他将自己和沉香锁在一处,冰冷铁器禁锢四肢,皮肉便成了铜墙铁壁,使他们的爱被蒙上一层浓雾,所以他把那孩子推得越来越远,雾愈发大了,连他自己也失去了方向,稍不留神就会碰死在重重障碍里。
而沉香引以为傲的温暖巢穴,成了溺毙他的海浪。
夜风使凉意更甚,天边一轮银钩被藏在漆黑云层里,杨戬的脸廓在薄弱月光下模糊不清,脸上那抹长存的动容与愧意却清晰不已,“沉香这两个月吃的比以前少了很多,人也消瘦了。”
“沉香”听了这话,霎时觉得如鲠在喉,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只能咽回肚腹。原来杨戬的刚愎自用也会因为心疼而土崩瓦解,说来也是,他不仅仅是沉香的爱慕者,更是他的舅父,血浓于水,哪怕看他少吃一粒米都会连日的杞人忧天。因此囚沉香入府,强求其钟爱,是杨戬对自己克制力的妥协,这是他做过最逾矩的事情,同时也是最能将沉香伤得体无完肤的事情,所以他在真正感知到沉香的痛苦时选择放手。但从始至终,他都只是在向沉香妥协罢了。
“沉香”想,杨戬大概也已懂得了一些,情非物,更非权,情是这世上最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的东西,强行攥在手中只会适得其反,但兴许他仍不知道,只是因为看见了沉香哭,才愿意剪断连接自己和他的那根线。
“主人,他这一走,你们以后很可能会永远生离,您不怕吗?”
杨戬良久无言,仿佛是被人戳破了什么,语气中含有积压的薄怒与不满,“你多话了。”
“沉香”低眉顺眼,不敢再言语冒犯,只垂首道:“属下失言。”
周遭再度陷入死寂,耳侧只有细碎风声和枯叶零落的凄凉之音,似乎是在提醒着他——你该离开了,从此在天地间消亡。
他的身体已经逐渐由实转虚,像是用一块琉璃雕刻出了人形和五官,他的四肢亦化作点点金光,极快地随风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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