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胸靠在炕周围的墙上,盯着我的背,我一转头他就错开眼。过了会儿他说,我这次不睡了,你讲吧。
我现在要背英语单词。
那背给我听。
朱丘生坐在我旁边,一声不吭地陪着我,他神游在外,但身子坐得住,在我一声声灌耳魔音里坚强地呆着。所以我对高中最深刻的记忆不是用空的签字笔芯,不是困倦的早自习,不是堆得慢慢的书桌,而是朱丘生,是朱丘生眼皮子打架的侧脸,每次想到的时候,心脏就会变得又软又疼。
读书这件事对我而言一直是得心应手的,直到高二下半学期。高中突然分了尖子班,把我划了进去,从鸡头变成了凤尾,我还挺不适应的。
冲刺阶段,各色的的辅导班也兴起了。什么特级教师,什么高考专家,名头是一个比一个响,收费是一个比一个贵,各色的专项练习能让人挑花眼,同学们一把把地报,我瞒得很好,学校不强制,就不让朱丘生知道。
倒不是我矫情,主要是我认为高考最关键的内容老师已经在课上讲了,其他的需要靠自己悟。高中生们就好比一颗颗圆圆胖胖的花生,等着被考试的大机器榨油,过早被榨干了,等到上阵的时候就没有了,但没来得及榨,出油量少也是不足的,我讲究可持续发展,我不仅要在合适的时间榨合适的油,还要研究出花生油再生的方法,永续利用。
罗明听了我这段慷慨激扬的发言,瞪大了眼睛,很有见解嘛傻帽儿,他说,那你要怎样实现永续利用。
我说,没想好呢,我要真能想好办法了,还能当后进生?
高二尖子班分班月考,我在班里排中下,属于凤凰大腿肉的程度。
整整高二下学期,我都在摸索。摸索效果很明显,高二升高三期末考,我考了凤凰尾巴尖——全班倒数第一名。
这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哆哆嗦嗦地给朱丘生看我成绩单。
他什么都没说,一言不发地签了字,去院子里点上一根烟,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朱丘生刚刚十八岁。
但他给我写家长签字已经很多年。
我已经很习惯他给我开家长会,很习惯卷子的落款是他的名字,我习惯他的手,习惯他身上淡淡的烟味和皂角味儿。我们有种与众不同、不可言明的关系,超越兄弟和暧昧。
当天晚上,我和他撑着胳膊聊天,最后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考试的话题。我没找借口,直接了当地说,考成这样,我不好受。
挺好的,他说,最起码比我好得多。
我们都对好成绩习以为常,但他对我是没有要求的。朱丘生说,因为他不懂,所以他没资格有要求。他会督促我,但不会要求我达到个什么结果。
结果,是最不可预料的。你能决定自己种下了一颗什么树,决定自己浇水施肥几次,你可以学习专业的知识,给这棵树提供科学的生长条件,但你别想预测它结几颗果。
朱丘生不会说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不会给我分析得失利弊,他只会听我说话,然后说,傻帽儿,你是高中生。
咱们村就五个高中生,你是其中的一个。咱们村以前没有尖子班的学生,你是唯一的一个。朱丘生看着我的眼睛,人是要往前看的,是要追赶的,但是也要往后看。
往前走,是去拿你没有的东西,没有的东西谁都想要,但这种“想”是因为你没有。往后看,是看你有什么,攥在手里的东西,不一定是不珍贵的。他说。
我看着他,“嗯”了一声,一直看着上面的山很累,但其实我已经翻过很多座峰了。
就是这个意思,朱丘生说,我说的没你有文化。
我说,那你可说错了,文化不是读书多少。
那文化是什么?他说。
是什么呢,我想了很久。文化不是识字多少,不是听不听得懂abcd,不是说读过大学的人就一定比高中文凭的人有文化,文化不是专属于都市,文化也不隐身于乡野。它是一股劲儿,不是虚幻的字词。
诗词不比方言俚语更高雅,它是精神气儿,是恰如其分,傻帽儿这个名字就比卢紫烟恰如其分得多。
我说,文化是骨头。
他轻轻“啊”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我问他,朱孬蛋你还记得卢紫烟吗?
记得,他说,你的小名。
我问,那你怎么从来不叫?
他说,你叫那么文绉绉有内涵的名字,喊着别扭,而且你不是老叫我朱孬蛋吗,我总要叫回去。
我给他分析,我说你看,你觉得卢紫烟有文化,但是有多少人记得这个名字?你觉得傻帽儿傻,但是不管是你还是小叔还是罗明他们,甚至我语文老师都喊过我傻帽儿。知识不传播则无意义,从这个角度看,你起的傻帽儿,比我爷爷起的卢紫烟知识性高得多。
我一本正经的时候,他又不严肃了,朱丘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说你笑什么?
他说,我以前这么叫你你还不乐意,现在不觉得傻帽儿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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