颇有地位的僧人张口便道:“释家传自古久,愿闻者所得总有一二。中书做此言,不过虚与委蛇罢了,既如此,直言便是,又何须以美辞惑众?”
道弘知此人出言惹祸,但也想借此看看陆昭的心胸格局,故也没有出面阻止。
陆昭并无愠色,只是笑语:“我与释迦牟尼,同生于此方天地,共照于日月之下。释迦牟尼先生于世,也自然先言于我。所谓道传自古久,春夏秋冬,非有释迦牟尼而存在。阴晴圆缺,非有庄子而更迭。君臣父子之名,兄弟姐妹之系,非孔圣人名之。情爱呵护之欲,亲慈悲悯之心,非墨子言而生之。所谓圣人之言,不过是趁以先生之时,拾上古大道之牙慧,我又何必推而妄崇,以至于迷途其中而枉顾眼前显而易见的上古之道?”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百家争鸣,万卷经书,智者取而杂之。王霸横行,战火燎原,所恃俱是圣言。是以闻道参法,我自躬行而有所体悟,何必时时手捧先贤文字?时有春夏秋冬,我劝更农而知之。月有阴晴圆缺,我作历律而晓之。君臣父子,兄弟姐妹,我尽心尽力维系。情爱呵护,亲慈悲悯,我亦有爱人而感。以此卑微之身,虽不能穷尽宇宙万理,哪怕仅有微薄浅见,也算我得道其一,何须卑微匍匐于前人之所趁,瞩目于曲解前人圣言?即便释家如日曜于世,也不可夺我片羽之微光。”
此时众人哑口无言,道弘静静地望着陆昭。作为初入中原的传道者之一,道弘并不是不懂得变通之人。其实自古以来,佛法弘道者有所成就的,大抵都会做出实用性的变通。以玄学而译佛论,吸收世家的力量,获得当权者的认可,这些看似与佛理相悖的东西,皆被佛家吸纳其中。这也是为什么他要与陆昭这样身在高位者深入讨论的原因之一。
而谈论的时候,道弘也在思考。佛教之所以长时间不能驾驭于中原政权之上,除了出世与入世的不同之外,对于中原政权本身还是有一种畏惧。而眼前之人的这一番言论,无疑印证了这种畏惧。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于佛家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而陆昭所执言论,看似鄙薄先贤,于内自然是有历代执掌权柄者取圣言而代之的野心,但于外,其实是在为无数世人提供一个向上进取出口。自己这样有所信奉的教义中人,闻之自然要掩耳遁走,但是对于那些寒门百姓与世族之人来说,无一不是可以令其趋之若鹜的精神力量。而作为中书高位的陆昭来说,完全可以驱动这样的力量。
道弘闻言最终只施了一个佛礼,道:“世人参道法,不过是各自体会,出于本心。中书之言,当自有意,贫僧也不便作同契之论。”
陆昭笑了笑,她做此言,虽是出于内心所想,但也不乏对这些教法道门做以警告。如今世族强横,宗教立世仍不免于为政治附庸的地位。陆昭觉得,保持这样的地位就很好,以世族的观点来看,她不能让这些僧侣妄想让宗教凌于世族之上,这样一来,世族会失去对世道的统治力。而对于政治而言,宗教更是如此。
不过陆昭对于佛门也没有极尽打压的意思,若能将这股力量得以征用,在凉州治民或是将世族联络起来,都是一张不错的罗网。只是所有的渔夫在用罗网的时候,都不会把自己也给罩进去而已。
时已至深夜,陆昭等人与道弘众僧分道。
行至一半,道弘忽然停止不前,让众人先行,只是并非前去府衙迎回先前被凉王扣押的僧徒,而是赶紧回到灵岩禅院。
然而行至半途,秀安内心不安,独自返还,至师傅身畔。
只见道弘独坐在孤石上笑了笑:“你回来的正好,我方才偶有所得,想要言其一二与你。”
秀安闻言,跪倒在道弘下首:“弟子聆听师傅教诲。”
道弘道:“今日陆中书之言,你我佛门子弟,当以此为戒。若是常人做此言论,或是悲春伤秋以发牢骚之语,或是际遇不佳以作愤懑之言。但陆中书以此位势而作乖张言论,只怕这就是其内心的真实想法。”道弘说到此处顿了顿,似是想听听秀安对此的看法。
秀安道:“我佛家有言,所谓道论不过渡船,陆中书法坛上所云曾用《司马法》与《孙子兵法》之兵家言论,方才所言其实也颇有庄子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意味。陆中书折木为船,无论曲直,弟子坦诚而言,也是颇为向往。”
道弘闻言欣慰地点了点头道:“你执此脾性,足可令我佛门延续百年。”延续是底线,但发扬仍是道弘最大的愿望,他曾把愿望寄托在最具慧根的玄能身上,但如今面对陆昭,道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番安排是否合适。玄能聪慧有余,但面对陆昭这样手段心性皆刚韧难摧的政客时,却会自招祸端。
道弘不由得感慨:“秀安,若来日佛门可达明堂,为师望你作中流砥柱,至少护住我佛家一脉。至于如西方一般,以教统国,在这片土地上,你勿作此想,也勿要让你的师弟也作此想。”
“徒儿明白。”秀安深深跪叩。
“你自去吧。为师还有事情需要了解。”道弘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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